先辈有言,文艺之事,惟灯谜与围棋。今人突过古人,机心胜也。先大父花工公有《灯谜》二巨册,大都浑雅有余,尖巧不足。录谜诗四首如左:
永嘉徐照与徐玑,翁卷还连赵紫芝。
解奉唐人为轨范,是何名誉在当时。
(《礼记》一句,谓之四灵。)
卤汁杬灰细酌量,抟沙不惜屡探汤。
黄金变作琅玕色,白玉凝为琥珀光。
圆象浑成丸可拟,花纹隐映画难方。
纵然融化如胶漆,也合黎祈与共尝。
(物一,皮蛋。)
楮生满腹贮粃糠,野艾从兹不擅长。
既有微云生气焰,全无利喙肆锋芒。
解嘲权比梅花帐,谬奖居然龙脑香。
昔日高邮如爇此,露筋何至叹红妆。
(物一,纸蚊烟。)
又一字至七字诗云:
好,工。
是宝,非铜。
堪拂拭,谢磨砻。
分临秋水,近隔眉峰。
边随长缆系,上有小桥通。
说者名为叆叇,看来不复朦胧。
助彼绿窗挑绣姥,资予几读书翁。
(物一,眼镜。)
诗体平正稳成,虽余事末技,亦具先正风格。
李季,宋人,见《广川书跋》。林材,明人,著《福州府志》七十六卷,见《千顷堂书目》。二人姓名,可称绝对(季增李一笔,材减林一笔),不能有二。
半臂非胡服也。叶石林云:“即褙子,古武士之服,后又引长其两袖。”云云。
江阴炮台官吴祖裕以营谋得差,对于所部军队尝以利歆动之。未几,台兵哗变,祖裕竟被戕,时四月十三日也。先是,祖裕之祖名瑛,字仲铭,于咸丰庚申督乡兵御发逆殉难,亦四月十三日。无名氏制联云:“正款一万二千,杂款一万二千,好兄好弟大家来,青天鹅肉。阴历四月十三,阳历四月十三,乃祖、乃孙同日死,泰山鸿毛。”
道光壬寅,朝议与英吉利媾和。蒲城王相国文恪力争不获,遂仰药死,以尸谏。遗疏力荐林文忠,痛劾琦善。其门人渭阳张文毅芾以危词恫喝其公子溉,竟匿不上。溉官编修,以此事为时论所轻,迄不复能显达。芾后守江西最有功,江西人作庙祀之,比于许旌阳。而兹事实为盛德之累,论者惜之。
咸丰时,骆文忠抚湖南,左文襄居幕府,适总兵樊燮以贪懦被严劾,燮疑文襄所为,因荧惑某督部,构文襄急。值庚申会试,亟入都以避之。闱中各考官相约毋失文襄。未几,得湖南一卷,文笔绝瑰玮,皆决为文襄,亟取中之。及揭晓,乃湘潭黎培敬也。后由编修官贵州学政。时贵州大乱,培敬募壮士百余人,击贼开道。三年按试皆毕,朝廷以为能,授贵州布政使,经营战守十余年。贼平,擢巡抚,尽心民瘼,黔人至今思之。
偶与艺风缪先生谈“而”字典故,有两事绝可笑。某甲作八股文一篇,自鸣得意。其友请观,不许;请观其半,亦不许。乃至小讲、承题、破题,至于一句,皆不许。请观其第一字,许之。及其郑重出示,乃是“而”字。又道光戊戌科,江南乡试,首题“博学而笃志,切问而近思”。解元郑经文,平分四比,抛荒两“而”字,似“博学笃志、切问思思”题文。殿军甘熙文纯用交互之笔,于四项之首,一律作转语:似“而博学而笃志而切问而近思”题文。说者谓解元文,题目中两“而”字移置殿军文题目二句之首矣。昔有人读《大学》:“知止而后有定定,而后能静静,而后能安定,而后能虑虑,而后能得。“谓”“句”末少一“得”字。迨后读《论语》:“少之时,血气未定,戒之在,色及其壮也,血气方刚,戒之在。斗及其老也,血气既衰,戒之在。”谓衍一“得”字。忽恍然悟曰:“原来《大学》中所少‘得’字,错简在此。”因第二事牵连记之。
曩阅某说部有云:“阮元初入翰林时,和珅为掌院学士。一日,玉音从容谓珅曰:‘眼镜别名叆叇,近始知之,’珅退以语元,且曰:‘上不御此也。’未几大考,诗题即“叆叇”,元诗独工,得蒙睿赏,拔置第一。不数年,遂跻清要。”
余意此殆当时薄夫嫉忌,诬蔑文达之词。眼镜别名叆叇未为癖典,渊博如文达,宁有不知,即其诗句:“眸瞭奚须此,瞳重不恃他。”云云,亦非理想所万不能到。诗家咏物,用笔稍能超脱,命意略有翻腾,安见弗克办者。谓之无心巧合则可,讵必受之于和珅。文达夙赋雅性,对于庸庸视肉者流,或不免为青白眼。即如晚岁恒貌聋以避俗,唯龚定F16至,则深谈竟日夕。扬人士为之语曰:“阮元耳聋,逢龚则聪。”若斯之类,出于少年,即招尤府怨之道矣。
友人某君告余,光绪壬寅、癸卯间,于役吴门,偶游八旗会馆,见壁间黏绝句二十首,惜记忆不全,仅记其较有风趣者。诗云:
进士居然以大称,南天仗钺势崚嶒。
三吴自昔推繁盛,铲地长镵也不胜。
又:
低昂价值视漕粮,州县繁多费审详。
一任贪声腾众口,奥援赖有庆亲王。
又:
专差妥速走京华,十万腰缠办咄嗟。
此次并非因节寿,寻常盘盒送亲家。
又:
今朝南汇昨阳湖,几辈寒酸合向隅。
侍婢匆匆传谕帖,专差上海买珍珠。
又:
口脂面药学红人,几辈争妍巧笑颦。
毕竟承恩难恃貌,也须腰橐富金银。
又:
纷纷新政绝张皇,警察征兵办学堂。
入告总言经费绌,几多膏血润贪囊。
又:
千万缠腰饱更馋,天威不畏况民岩。
全凭独断成公事,那许兼圻不会衔。
又:
银烛高烧签押房,牙牌端正未登场。
芙蓉香雾氤氲里,高唱时闻京二簧。
又:
此事由来甚画眉,断无兄弟可怡怡。
剧怜草草埋香日,冠玉陈平泪暗垂。
又:
名花召到近黄昏,小轿直穿东角门。
归去娘姨传好语,大人恩典会温存。
又:
脸儿小白辫长青,袖窄腰纤态鲫伶。
直恁风流似张绪,教人掩鼻是铜腥。
又:
漂亮谁如大纨绔,轻儇合作小司官。
才庸尚是南中福,只够贪顽不够奸。
曾文正尝自言:“百岁之后,墓碑任人为之,唯铭词则自撰:不信书,信运气。公之言,告万世。”云云。文正斯言,可谓穷理尽性,以至于命者矣。命者,转移运气者也。运气者,命之否泰之所流行也。凡人智慧具足,事理通达,假我斧柯,乌在弗能展布者。是故阮籍穷途之哭,非哭穷途也,时命不犹,所如辄阻,虽有裁云镂月之才华,补天浴日之襟抱,亦唯置之无用之地,甚至俯仰不能以自给。俾吾生有用可贵之光阴,长销磨于穷愁抑塞中,宁不图尺寸之进稍自振拔,其于运气何哉。是则感士不遇,昔人所为废书而三叹也。
唐王之涣《出塞》诗可作长短句读,唯末句之下,须叠首三字方能成调:黄河远,上白云间一片,孤城万仞山,羌笛何须怨,杨柳春风,不度玉门关。“黄河远”,近人有仿之者,即以〔黄河远〕名调,亦可诗、词两读,见张玉穀《昭代词选》。
和珅侍姬卿怜,吴姓,苏州人。先为浙江巡抚王亶望妾,亶望字味兼,平阳人。官浙蕃时,曾刻“米帖”凡四集,梁山舟为之跋,亦大僚中风雅者也。后擢巡抚,适丁忧,应回籍。朝廷以海宁改建石塘,王在浙肯担当事务,令其在工督办。与李质颖共事,意见不合。李赴京奏王居丧携眷,安住杭州。旋奉谕旨,有云:“伊父王师,品行甚正,不应有此等忘亲越礼之子,褫王职,仍留工效力。”未几,甘肃收捐监粮案发,竟服上刑,卿怜为蒋戟门侍郎锡棨所得。时和珅方枋用,以献于珅。嘉庆己未,珅败,卿怜没入官。作绝句八首,叙其悲怨云:
◇其一
晓妆惊落玉搔头(自注:正月初八日,晓起理鬟,惊闻籍没),宛在湖边十二楼(王中丞抚浙时,起楼阁,饰以宝玉,浙人相传,谓之迷楼。和相池馆,皆仿禁苑)。
魂定暗伤楼外景,湖边无水不东流。
◇其二
香稻入唇惊吐日(自注:和府查封,有方餐者,因惊吐哺),海鼎列陈厌尝时(自注:王处查封,庖人方进燕窝汤,列屋皆然,食厌多陈几上。兵役见之,纷纷大嚼,谓之洋粉云)。
峨眉屈指年多少,到处沧桑知不知。
◇其三
缓歌慢舞画难图,月下楼台冷绣襦。
终夜相公看不足,朝天懒去倩人扶。
◇其四
莲开并蒂岂前因,虚掷莺梭廿九春。
回首可怜歌舞地,两番俱是个中人。
◇其五
最不分明月夜魂,何曾芳草怨王孙。
梁间燕子来还去,害杀儿家是戟门。
◇其六
白云深处老亲存,十五年前笑语温。
梦里轻舟无远近,一声款乃到吴门。
◇其七
村姬欢笑不知贫,长袖轻裾带翠颦。
三十六年秦女恨,卿怜犹是浅尝人。
◇其八
冷夜痴儿掩泪题,他年应变杜鹃啼。
啼时休向漳河畔,铜雀春深燕子栖。
以诗考之,卿怜归王时年十四,和珅籍没时,年二十九。自兹以往,处境奚若,不复可考。诗笔隐秀,亦贺双卿、邵飞飞之流亚,闺阁中未易才也。时命不犹,曷胜可惜。陈云伯《卿怜曲》云:
卿怜本是琴河女,生小玲珑花解语。
十三娇小怨琵琶,苦向平阳学歌舞。
平阳歌舞醒繁华,移出雕阑白玉花。
幸免罡风吹堕溷,从今不愿五侯家。
侍郎华望殷勤顾,移入侯门最深处。
欲使微名达相公,从今却被东风误。
言先归王后归和也。又云:
独有红闺绝代人,网丝尘迹吊残春。
将军西第凝红泪,阿母南楼梦白云。
哀词宛转吟香口,珠啼玉泣嗟谁某。
昨日才歌相府莲,今朝已叹旗亭柳。
言和籍没后赋诗悲怨也。曲长不具录。
桂林相国陈文恭宏谋,乾隆三十二年三月授东阁大学士,始奏请将原名上一字改用“宏”字,前此扬历中外,一切折奏书名,均未改避。乾隆朝政体较雍正为宽大,此其一验也。文恭精研宋学,著述闳富,《培远堂全书》为册百,余家旧有之,后闻书板归岑襄勤家,稍有残缺,襄勤为之修补。襄勤逝后,其后人不知爱惜。广右地湿易蠹,今殆不复可问矣。
自海禁开通已还,吾国出使大臣往往离奇怪诞,腾笑异邦,某大臣身负工诗,尝用西法摄影,以正坐不露翎顶,因而侧坐,并自题绝句云:
巍巍一柱独擎天,体自尊崇势自偏。
正是武乡侯气象,侧身谨慎几多年。
又过某国时,暂驻使馆,与某大臣唱和,诗中有一“夜”字,“夜”下一字写法在“邑”与“色”之间,自云:“典故本此字不清,作邑作色皆可,故两从之。”清之季年,官场办公以模棱为要诀,此公更通之于吟事矣。
苏东坡诗有神智体《晚眺》一首:
长亭短景无人画,老大横拖瘦竹筇。
回首断云斜日暮,曲江倒蘸侧山峰。
其法:“亭”字写极长,“景”字写极短,“画”写作“■”,“■”无人,“老”字写稍大,“拖”字横写,“筇”字竹头写极细,“首”字反写,“云”字上雨下云,中间距离稍远,“暮”字下日斜写,“江”字写作■,“蘸”字倒写,“峰”字山旁侧写,与“暮”字下日同式。此体后人未有仿之者。先大父花工公尝撰《春景》一联云:“青山绿水红桥小,紫燕黄鹂白日长。”“山”用青色写,“水”用绿色写,“桥”用红色写小,“燕”用紫色写,“鹂”用黄色写,“日”用素纸双钩写长,此拟神智体别开一境也。
灯谜有绝巧者,亦有奇拙者。以“惨睹”二字,隐《四书》人名六,即唐诗一句:“襄阳回望不胜悲。”此谜底不能有二。按:《惨睹》,乃《千钟禄》院本之一出,演明建文帝出亡事。虽据野史,近于不经,然词笔甚佳也。此出情景,建文飘泊襄阳,回首南都,极伤心惨目之致。原曲云《倾杯玉芙蓉》:“收抬起大地山河一担装,四大皆空相。历尽了渺渺程途,漠漠平林,垒垒高山,滚滚长江。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,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。雄城壮,看江山无恙。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。《尾声》:路迢迢,心怏怏,何处得稳宿碧梧枝上。忽飘来一杵钟声,错听了野寺钟鸣当景阳。”曩寓京师,一夕过某胡同,见一家门首设有灯谜,亟下车观之,有人揭去一条。其一去:“身为万乘之尊,还挑破铜烂铁担子。”底《书经》一句:“朕不肩好货。”余尝谓宋人词拙处不可及,此谜拙处亦不可及。
孝钦显皇后六旬万寿,内阁撰拟谕礼部敕书,有云:“爰从归政,始遂安贞。萃五福于三辰,届六旬之万寿。”呈稿于宗室相国。麟曰:“贞字是孝贞显皇后尊谥,不可用。”遽提笔改“荣”字,点金成铁,令人辄唤奈何。向来撰拟文字以平正矞皇为得体,字句稍涉奥衍,即在摈弃之列,本不容有佳构也。
孝钦显皇后万机之暇,留意风雅,精绘事,工吟咏,尤擅长试帖诗。每岁春闱及殿廷考试,辄有拟作。相传同治乙丑科会试,诗题“芦笋生时柳絮飞”,得“生”字,拟作云:
南浦篙三尺,东风笛一声。
鸥波连夜雨,萍迹故乡情。
又同治癸酉科考差,诗题“江南江北青山多”,得“山”字,拟作云:
雨后螺深浅,风前雁往还。
舍连春水泛,峰杂夏云间。
惜全首不传。
同治庚午科,济宁孙尚书文恪典试四川,顺德李若农侍郎副之。考官例应驰驿,值秦蜀间盗氛未靖,改道溯荆湖西上。由宜昌遵陆赴万县,山路绝险巇,有地名火风箭岭,尤斗峻无伦。文恪肩舆竟于是倾跌。舆夫后二人,坠崖致毙。幸舆前有牵夫十六名,并力撑持,赖以不坠,舆前二夫亦幸免。其后,顺德尝语人:“当时情形奇险,幸山神有灵,双手托住军机大臣,仅乃无恙。”是夕驻节荒村,庖人无以为馔,于山家得一鸡,醢以煮粥,顺德食而甘之,自后非鸡粥不饱也。
姓名笔画最少者,同治朝,内阁中书丁乃一,三字只五笔,不能有二。
合肥龚芝麓尚书主持风雅,振拔孤寒,广厦所需,至称贷弗少吝。其卒也,朱竹挽诗有云:“寄声逢掖贱,休作帝京游。”其轶事屡见前人记载中。马世俊未遇时,落拓京华,无以自给。公阅其文,叹曰:“李峤真才子也。”赠金八百,为延誉公卿间,明年辛丑,马遂大魁天下。又尚书女公子卒,设醮慈仁寺。一士人寓居僧寮,僧请作挽对,集梵二语曰:“既作女子身,而无寿者相。”公询知作者,即并载归,面试之,时春联盈几,且作且书,至溷厕一联云:“吟诗自昔称三上,作赋于中可十年。”乃大咨赏,许为进取计。久之,以母老辞归。濒行,公赠一匣,窃意为行李资,发之,则士人家书,具云:“某年月日,收银若干。”盖密遣人常常馈遗,无内顾忧久矣。乃顿首谢,依倚如初,卒亦成其名。曩阅武进汤大奎《炙砚琐谈》,有云:“龚芝麓牢笼才士,多有权术。”嗟乎,何晚近巨公大僚,欲求有是权术者,而亦不可复得耶。尚书姬人顾媚,字横波,识局明拔,通文史,善画兰,尚书疏财养士,顾夫人实左右之。某年,尚书续灯船之胜,命客赌鼓吹词,杜茶村立成长歌一百七十四句,一座尽倾,夫人脱缠臂金钏赠之。
吴江吴汉槎幼即恃慧狂恣。在塾中,辄取同辈所脱帽溺之。塾师责问,汉槎曰:“笼俗人头,不如盛溺之为愈也。”师叹曰:“此子他日,必以高名贾奇祸。”后捷顺治丙申北闱,坐通榜,谪戌宁古塔,居塞外念余年。其友人顾梁汾为之地,乃得赐环。按:《史记·郦食其传》:“沛公不好儒,诸客冠儒冠来者,辄解其冠,溲溺其中。”此与汉槎事绝类。稍不同者,彼竟解其冠,此则其所自解耳。沛公枭雄当别论,汉槎尤不可为训。
宗室祭酒伯熙大雅闳达,立朝有侃侃之节。其母夫人博尔济吉特氏通经术,娴吟咏,有《芸香馆遗诗》二卷梓行。光绪中叶,某学士承要人风旨,摭《芸香馆集》中《送兄》诗,谓为忘本。请旨削板,将以倾昱,朝廷不允所请。文字之祸,浸涉<门为>闼,亦甚矣哉。
彭刚直中兴名将,丰功亮节,世称道弗衰,未闻有登诸白简者。光绪九年,补兵部尚书,疏辞不允。讲官盛昱以不应朝命劾之,奏云:
兵部尚书彭玉麟,奉命数月,延不到任。而在浙江干预金满之事。现在兵制未定,中枢需人,该尚书晓畅戎机,理宜致身图报。较之金满之事,孰重孰轻,无论所办非是,即是亦不可也。该尚书托言与将士有约,不受实官,实则自便身图,徜徉山水耳。古之纯臣,似不如此。且现在握兵宿将各省甚多,该尚书抗诏鸣高,不足励仕途退让之风,反以开功臣骄蹇之渐,更于大局有碍。请旨敦迫来京,不准逗留,以尊主权而励臣节。云云。《春秋》责备贤者,要亦词严而义正也。
道、咸间,苏州顾千里黄尧圃皆以校勘名家,两公里同,嗜好同,学术同。顾尝为黄撰《<百百>宋一廛赋》,黄自注,交谊甚深。一日,相遇于观前街世经堂书肆,坐谈良久。俄谈及某书某字,应如何勘定之处,意见不合,始而辩驳,继乃诟詈,终竟用武,经肆主人侯姓极力劝解乃已。光绪辛卯冬,余客吴门,世经堂无恙,侯主人尚存,曾与余谈此事,形容当时忿争情状如绘。洎甲辰再往访世经堂,则闭歇久矣,为之惘然。忆余曩与半塘同客都门,夜话四印斋,有时论词不合,亦复变颜争执,特未至诟詈用武耳,往往指衣而别,翌日和好如初。余或过晡弗诣,则传笺之使,相属于道矣。时异世殊,风微人往,此情此景,渺渺余怀。
孝钦显皇后盛时,每逢由宫还海,文武百官跪迎,皆在西苑门外,唯总管太监李莲英,三品冠服,独跪于西苑门内。远而望之,觉其宠异无比。
慈舆由宫还海,各官先在宫门外跪送,旋由间道驰赴西苑门跪迎,望见前驱卤簿,立刻雅雀无声,呼吸可闻,非复寻常之肃穆。夹道笙簧,更觉悠扬入听。迨驾过不数武,则跪者起,默者语,眼架镜,手挥扇,而关防车方络绎不绝也。
午门坐班典礼,犹沿前明之旧,告朔之饩羊耳。各衙门堂派者皆资浅无乌布之员。届时,齐集朝房,俟纠仪御史至。传呼上班,则各设品级垫,盘膝列坐,纠仪御史巡视一周。有顷,退班,各投递衔名而散。
考太医院医士亦用八股试帖,以楷法工拙为去取。时人为之语曰:“太医院开方,只要字迹端好,虽药不对症无妨也。”曩余在京时,值考试医士,题为“知者乐水,仁者乐山”。闻取第一者之文有云:“知者何取于水,而竟乐夫水;仁者何取于山,而竟乐夫山。”只此一卷最佳,通场无出其右。
咸、同间都门有斌半聋者,旗人,工篆刻,不轻为人作。半聋不聋,意谓时人之言,太半不堪入耳,故以“半聋”自号,惜其名记忆不全。稍后有宗予美官兵部主事,亦旗人,善诗词,亦工篆刻,品行端洁。
某大僚述职入都,夙有烟癖。一日,召对候久,瘾作,不复可耐,商之内监,求可以御瘾者,吸烟非所望也。监曰:“大人贵重,烟非吸奚可者。即吸烟亦非难,顾赏赍何如耳。”某出千金纸币示之。监欣然曰:“重赏若斯,敢不勉效绵薄。”遽导之,稍东北迤逦行,历殿阁数重,路极纡折,间不逢人,逢亦弗问,旋至一精室。室中陈设及榻上烟具,悉精绝,监就榻半卧,为燃灯烧着。烟尤精美,超越寻常。大僚平日所御不逮远甚。顷之,氤氲鬯满,精神焕然,亟付纸币,匆匆出。中途问监曰:“汝曹所吸之烟与夫吸烟之室,何讲究一至于此?”监曰:“吾侪安敢有此?此室此烟,吸之者何人,大人若先知之,殆必不敢往矣。”某闻之憬然悟,为之舌挢不下久之。返至原候处所,心犹震悚不宁,幸未误召对。盖驾山时刻早晏,监辈诇之熟矣。
光绪己丑,太和门灾。传闻内府貂皮、缎匹、铺垫各库皆在门之左近,历年库储,盗卖略尽。值大婚典礼,需用各物,典守者惧罹于罪,因而纵火,希冀延烧灭迹。此说未知确否。尝见太和门之柱之巨,约计三四人不能合抱,即辇致薪苏,绕之三匝。拉杂而摧烧之,未易遽尾。乃以赤票一怒,曾不一二时顷,顿成瓦砾之场,殆亦不尽关于人事矣。
每岁元旦,太和殿设朝,金炉内所爇香名四弃香,清微澹远,迥殊常品,以梨及苹婆等四种果皮晒干制成。历代相传,用之已久,昭俭德也。
王半塘清通温雅,饶有晋人风格。唯早岁放情,增口于群小;中年谠论,刺骨于要津。虽遭遇因而屯,亦才品资其磨练,官礼科掌印给事中。某年,届试俸期满,百计筹维,得数百金,捐免历俸,截取道员,旋奉旨以简缺道员用。向来京曹截取道府,皆以繁缺用,以简缺用者,不用之别名也,为自有截取之例以来所仅见,半塘泊然安之。是岁樵米之需转因而奇绌,夫亦甚可笑矣。未几,复严劾某枢相,不见容于朝列,补被出都,潦倒以没。山阳邻笛之痛,何止文字交情而已。
高阳相国李鸿藻以理学名臣自居,饰貌矜情,工于掩著。相传其曾受孝哲皇后跪拜。春明士夫,多有能言之者。当穆宗升遐时,孝哲力争立嗣,孝钦意指已定,殊难挽回。正哀痛迫切间,适高阳入内,孝哲向之泣告,且谓之曰:“此事他人可勿问,李大臣先帝之师傅,理当独力维持。我今为此大事,给师傅磕头。”高阳亟退避而已,卒缄默无言。论者谓高阳受此一拜,不知何日偿还也。清季理学名臣吾得二人焉,曰李鸿藻,曰徐桐,庶几如骖之靳矣。
苏州名妓赛金花,有一事绝可传。本名傅彩云,光绪中叶,曾侍某阁学,出使德意志国。欧西国俗,男女通交际酬酢。赛尤瑶情玉色,见者尽倾。德武弁瓦德西,其旧识中之一人也。庚子联军入京,瓦竟为统帅,赛适在京,循欧俗通郑重,旧雨重逢,同深今昔之感。自后轻装细马,晨夕往还,于外人蹂躏地方,多所挽救。琉璃厂大贾某姓,持五千金为寿,以厂肆国粹所关,亟应保全,乞赛为之道地。赛慨然曰:“兹细事,何足道。矧义所当为,阿堵物胡为者。”竟毅然自任,却其金,亟婉切言于瓦。明日,下毋许骚扰之令,而百城缥帙,万轴牙签,赖以无恙,皆赛之力也。比者,沪滨妻屑,憔悴堪怜,集菀集枯,如梦如幻,或犹捕风捉影,捃摭莫须有之谈,形诸楮墨,恣情污蔑。嗟嗟,无主残红,亦既随波堕溷。彼狂风横雨,必欲置之何地,而后快于心耶。
近撰《辑藏书话》,得一事绝奇,绝可笑亟录如左。阅者勿以剿说为罪,经芟繁节要,俾文省事具,非径剿说也。
常熟毛斧季嗜书不减其父,尝手跋赵孟奎《分类唐歌诗》残本,略云:“此书乃先君藏本,按照目录仅存十一。因思天下之大,好事者众,岂遂无全书。传闻武进唐孔明有之,托王石谷往问,无有也。先是,托王子良访于金坛。甲辰二月,子良从金坛来,述于子荆之言曰:‘唐氏旧有是书,索价百金。因思于与唐,姻娅也,果能得之,鸠工付梓,公之天下,乐事孰逾于此,盍再访诸。’内兄严拱侯曰:‘此韵事,亦胜事,吾当往。’翌日即行。道丹阳,宿旅店。丙夜闻户枢声,鸡初鸣,邻壁大呼失金,诸商旅皆起。将启行,户皆扃,不得出。天明,伍伯来,追宿店者二十三人,拱侯居首,与失金者比屋也。匍匐见县令,命客各出囊金,布满堂下,多者数百,最少者,拱侯也。召失金者验之,皆非,遂出。拱侯曰:‘可以行矣。’曰:‘未也。当质之于神。’舁神像坐广庭,架巨锅炽炭上,倾桐油于中,火熊熊出油上,趣拱侯浴。拱侯叹曰:‘毛斧季书癖害人,一至此乎?《唐歌诗》有无未可知,予其死于沸油乎。’一老人曰:‘若无恐,苟盗金,必糜烂;否,无伤也。’以手探之,痛不甚剧,醮油涂体殆遍,无恙。以饮二十二人验皆毕。拱侯曰:“人谋鬼谋,计殆无复,今可行矣。’又一人亦去,其二十一人与旅店哄。及事白,盗金者店家也。拱侯抵金坛,促子荆寓书孔明,答曰无之,竟不得书以归。予趋迎,问《唐歌诗》,拱侯曰:‘焉得歌,不哭,幸矣。’因缕述前事。”云云。
按:此事尤奇者,沸油不灼,岂鬼神之说,竟可信乎。拱侯雅人,且身自尝试,宜非F20言也。
光绪戊申某月,金陵讹言聚宝门城门上现巨人影如绘,兼目有泪痕,似闻往观者甚众,末详果有所见否也。不数月,两宫升遐,或云兆朕在是矣。洎辛亥国变及癸丑乱事,金陵以冲要必争之地首撄其锋,劫掠淫杀之惨,诚有如昔人所云,虽铁石亦为之垂泪者,尤目有泪痕之应矣。国家将亡,必有妖孽,民之讹言,殆亦古时童谣之类,有触发于几先,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者耶。
都门石刻有绝香艳者。香冢碑阴题云:
浩浩劫,茫茫月,短歌终,明月缺,郁郁佳城,中有碧血。碧亦有时尽,血亦有时灭,一缕烟痕无断绝。是耶非耶,化为蝴蝶。
又诗云:
飘零风雨可怜生,烟草迷离绿满汀。
落尽夭桃又浓李,不堪重读瘗花铭。
有绝模棱者,五道庙碑云:
有天地然后有万物,五道庙者,万物中之一物也。人谓树在庙前,吾谓庙在树后,何则。谨将捐资芳名,开列于左。
香艳可爱,模棱尤不俗,细审其笔端,饶有疏宕简劲之致,非不能文者之所为也。滑稽玩世耶,抑有所为而然耶,殆不可知矣。